華縣皮影戲國家級傳承人魏金全在表演。
“汪氏皮影”工作室里掛滿了大大小小裝裱好的皮影。
雕刻精致的皮影人物。
本報記者 柏樺文/圖
渭南市華州區(qū)（原華縣）南依秦嶺，北臨渭河，境內星羅棋布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遺址，記載著炎黃子孫創(chuàng)造文明的軌跡。深厚的民間文化藝術根脈，串聯(lián)起中華民族的文化記憶，彰顯著民間文化藝術的自信與繁榮。在這花團錦簇的民間文化藝術中，最為耀眼的，當屬華州皮影。
皮影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是全人類共享的文化藝術精華。被譽為“中華一絕”的華縣皮影戲，作為陜西東路皮影的代表，將以“碗碗腔”為主的華縣皮影戲細膩悠揚的唱腔和中國民間工藝美術技藝——需要歷經刮、磨、刻、染、燙、綴等24道工序的皮影雕鏤技藝巧妙進行了結合，代表了中國乃至世界皮影藝術的最高成就。
如今，這個在關中大地上流傳了兩千多年、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皮影戲，依然處在失傳的危機中。傳統(tǒng)皮影戲所面臨的問題是什么，又該如何傳承下去呢？華縣皮影戲國家級傳承人汪天穩(wěn)、魏金全的講述，給我們帶來了一些思考和啟發(fā)。
汪天穩(wěn) 選擇做這行的人越來越少了
對策
探索皮影的跨界之路，在與其他品牌的合作與宣傳中，讓世界了解這門古老的中國民間藝術，通過非遺文化的傳播、發(fā)展，讓更多人深度參與到技藝傳承當中
西安城墻根下的書院門里，有一家家清凈雅致的字畫文玩店鋪。藏在巷道深處的“汪氏皮影”便是其中一家。
沿著窄小的樓梯向上，二樓樓梯口便是汪氏皮影工作室。不算大的客廳里，墻上掛滿了大大小小裝裱好的皮影——與騰訊合作定制的企鵝QQ京劇造型，為愛馬仕、芬迪、百度等品牌設計的品牌Logo，以兵馬俑、大雁塔、天安門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作品，依照民間故事創(chuàng)作的《爛柯故事》《魁星點斗》等大幅皮影作品，讓人眼前一亮。這些精巧別致、色彩艷麗的皮影作品都出自華縣皮影戲國家級傳承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汪天穩(wěn)，以及他的女兒、陜西省一級工藝美術大師汪海燕之手。
“這幾幅《西游記》人物圖是別人定制的，因為尺寸大特別費時間，做了一年多才完成?！蓖籼旆€(wěn)指著放在地上的一套大幅皮影作品說，“刻皮影本身就是個慢工出細活的活計，選皮、過稿、鏤刻、敷彩、綴結等24道工序一道都不能少。一幅A4紙大小的皮影要三四天才能完成，四尺大小的皮影就是熟手最快也要兩三個月才能完成。工期長、產量少、利潤低，再加上現(xiàn)在年輕人的生活壓力大，選擇做這行的人越來越少了?！?/p>
今年73歲的汪天穩(wěn)是地道的渭南市華州區(qū)人，11歲時，他離開家到西安跟隨皮影雕刻大師李占文學習皮影雕刻技藝?！安煌谄渌胤狡び暗窨碳妓嚕A縣皮影雕刻使用的是推皮走刀的雕刻手法——右手拿刀保持不動，左手推動牛皮形成圖案。要練好基本功，一天三次練功必不可少，勾線條、畫、染都要練。為了鍛煉手部力量，要在胳膊上吊著磚，手臂上還要壓著磚?！蓖籼旆€(wěn)介紹，學藝的辛苦讓許多人對這一行避而遠之。多年來，汪天穩(wěn)帶過的徒弟有上百個，而真正堅持下來的只有20多個。
“以前的皮影就是為皮影戲服務的。老戲不唱了，皮影就沒有了用武之地。改革開放后，皮影作為旅游紀念品被推上市場。那時，我?guī)游覀円粋€村做皮影，收入比上班還要高，很是紅火?！闭f起皮影曾經的輝煌，汪天穩(wěn)眼中滿是光彩，“后來，技術先進了，很多人用電腦刻制皮影，一天能做幾百個，價格非常便宜。因為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機器制作和純手工制作的區(qū)別，使得純手工皮影的市場越來越小?！笔止てび暗臎]落讓汪天穩(wěn)眼中的光彩逐漸黯淡。
如今，專程找汪天穩(wěn)父女做皮影的，大多是業(yè)內人或熟人介紹來的。汪天穩(wěn)要把國家級、省級非遺傳承人的補貼費用和退休工資都貼進去，才能維持工作室的正常運行。相比這些，最讓汪天穩(wěn)心焦的，還是皮影雕刻技藝的后繼乏人：“現(xiàn)在能完成華縣皮影全套雕刻工序的人不超過30個，最年輕的也都40多歲了。雖然國家在大力推動非遺保護傳承，但真正能耐下性子學、把這干一輩子的人還是少數?！?/p>
讓汪天穩(wěn)欣慰的是，他的三個孩子都愛好并從事與皮影相關的工作，孫子輩也有人將繼承他的衣缽。其中，大女兒汪海燕不僅有著出色的雕刻技藝，還有讓華縣皮影戲發(fā)揚光大的信念和頭腦。
“現(xiàn)在我們除了開展‘非遺進校園’活動，讓皮影和蘊含其中的非遺文化被更多青少年和大學生所熟知和喜愛外，還在探索皮影的跨界之路。我們希望在與其他品牌的合作與宣傳中，讓世界了解這門古老的中國民間藝術，通過非遺文化的傳播、發(fā)展，讓更多人真心喜愛這門技藝，愿意深度參與到技藝傳承當中?！蓖艉Ｑ嘟榻B，選址在北京什剎海的汪氏皮影主題酒店，已經在籌備當中。未來，汪氏皮影主題酒店也將落戶西安，讓皮影藝術走出博物館，回歸生活、融入生活。
魏金全 如果再沒人學就真的要失傳了
對策
皮影戲的傳承，需要有專業(yè)團隊給予學習這個行當的年輕人生活保障，在加大對皮影戲的劇目研究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同時，探索適合的商業(yè)發(fā)展模式
西安市高新幼兒園的一間教室里，魏金全從隨身攜帶的包中掏出一堆鋼管，利落地將之連接起來。一張白色幕布被穿在兩根橫梁上，幕布上方的紅色絨布上寫著“中國陜西華縣皮影戲”幾個大字，兩側垂下的楹聯(lián)上則是“一口敘說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的字樣。僅僅幾分鐘，一個皮影戲的演出舞臺便搭好了。
“我經常一個人演出，這樣的臺子搭建和拆卸都很方便，一個人就能完成?！蔽航鹑贿呎f著話，一邊在幕布后方掛好簡易的燈泡，再從箱子里取出雕刻精致的皮影布景和演出用的皮影人物。布置好幕布后，他將手機連接上藍牙音箱，調試好演出要用的音頻?！捌び皯蛩追Q‘五人忙’，要由前聲、簽手、上檔、下檔和后槽五個人來協(xié)作表演。我這個角色是簽手，負責操控全部皮影活動和景物道具布置，前聲負責唱腔、念白、口技及月琴、堂鼓等樂器，另外三個表演者則要操作3至4種樂器。如今，這種傳統(tǒng)皮影戲已經很少演了。我一個人演出只能用配音。”
出身華縣皮影戲世家的魏金全，在父親、伯父、堂兄的影響和幾位師傅的教導下，成為一名集簽手、前聲、后槽和皮影雕刻于一身的皮影戲藝人。自小，他便見慣了十幾個皮影戲班社演大戲的場景：“我父親演戲那會兒，華縣有48個皮影戲班社。到我們這一輩的時候，還有17個班社?，F(xiàn)在，能湊齊傳統(tǒng)皮影戲演出班底的，沒有幾個了?！?/p>
“能演華縣皮影戲的藝人基本都75歲左右了，沒有重大活動是不演出的。我是華縣皮影戲表演者中最年輕的一輩，今年也已經60歲了?！鄙頌槿A縣皮影戲國家級傳承人，說起皮影戲的現(xiàn)狀，魏金全滿是無奈，“前些年，華縣皮影戲又是上央視、又是出國演出，確實火了一陣子。那時候我還收了好幾個外國徒弟。我們將戲文翻譯成不同的外語，讓他們用外語唱段配合皮影表演。他們回國后，這種演出在當地很受歡迎，各自都發(fā)展得非常好。但在咱國內，皮影戲卻發(fā)展不起來?！?/p>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是個好東西，可就是沒人學。為啥？靠這個營生養(yǎng)不了家，糊不了口?！比缥航鹑f，他從事了40年皮影戲表演，靠著口碑和名氣才能接到不算太多的演出邀約，剛剛出道的年輕人如果接不到演出邀請，他們該怎樣生存！“傳統(tǒng)皮影戲表演中最難的不是操控皮影，而是唱腔。如今會唱的藝人都老了，如果再沒人學就真的要失傳了?！?/p>
“我現(xiàn)在正在想辦法籌集資金，希望能錄制一些皮影戲的傳統(tǒng)劇目，把相關資料保留下來。就算以后沒人會唱了，起碼也能給后人留下些參考資料吧?！蔽航鹑f，“有人問我這么做圖啥？我啥也不圖，就圖對得起這門手藝，圖不讓先人傳下來的手藝斷在我手里。”
隨著小觀眾們就座，鑼鼓聲從音箱中傳出，魏金全認真地表演起《按圖索驥》和《小馬過河》。其實無論是這樣的“非遺進校園”活動，還是在工作室中定期給學生教授皮影制作和表演手法，對于期盼后繼有人的魏金全來說，進度都太緩慢了。
“皮影戲的傳承，需要有專業(yè)團隊給予學習這個行當的年輕人生活保障，在加大對皮影戲的劇目研究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同時，探索適合的商業(yè)發(fā)展模式。只有讓華縣皮影戲成為一門生存技藝，才能吸引更多年輕人加入，讓這個行業(yè)真正得到傳承和發(fā)展?！蔽航鹑f。
皮影戲 藝術受熱捧傳承遇“冷”
對策
渭南市先后成立縣區(qū)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渭南市皮影協(xié)會，投資建設華州明清皮影博物館，制作出版相關影像資料、書籍文獻，出臺《華州區(qū)培養(yǎng)皮影戲曲藝術傳承人獎勵辦法》等政策
發(fā)源于西漢時期古華州（今渭南市華州區(qū)）的皮影戲，是一種用光照射獸皮等做成的人物剪影表演故事的民間戲劇，又被稱為“影子戲”“燈影戲”等。
皮影戲歷經數千年傳承至今，融戲劇、文學、音樂、美術于一體，在三尺幕布的燈影間，演繹了無數動人的故事?！安豢从皯?，不知禮儀”這句流傳在渭南地區(qū)的俗語，深刻反映了傳統(tǒng)皮影戲中所蘊含的古典哲學思想和不容忽視的教化作用。
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的皮影藝術經歷了大起大落，華州皮影戲便是見證者之一。
20世紀80年代初，渭南地區(qū)仍有17個班社從事皮影戲表演，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誰家的紅白喜事都少不了搭臺唱皮影戲。一部本戲要通宵達旦或連演十余天，一個廟會就有幾個皮影戲班社搭臺對擂，熱鬧非凡。魏金全的父親魏振業(yè)就曾帶領自己的班社連演86場，轟動一時。
1995年至2006年，是渭南地區(qū)皮影戲班社最輝煌的時期。那個時期，老一輩華縣皮影戲民間藝人呂崇德、劉華等曾多次去往北京、香港、臺灣等地，遠赴法國、德國、意大利等國演出，收獲了眾多的掌聲和認可。同一時期，汪天穩(wěn)開始將傳統(tǒng)皮影雕刻與流行事物相結合，通過藝術化、裝飾化的皮影作品，探索傳統(tǒng)皮影市場向藝術品和文化禮品市場的轉型，一度帶動華縣當地的皮影制作和銷售熱潮。
然而，隨著電視機的普及和更多娛樂項目的興起，皮影戲逐漸被人遺忘。直到2017年，國家發(fā)布《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后，華縣皮影戲又重新多次登上各大衛(wèi)視的綜藝節(jié)目，出現(xiàn)在影視、戲劇、音樂作品中，并前往海內外參展、演出。這門具有濃厚陜西關中鄉(xiāng)土氣息的民間藝術，再一次被大眾所關注。
一時間，眾多國際知名品牌的合作邀約、海外節(jié)慶展會的參展邀請紛至沓來，慕名前來學習皮影雕刻技藝和表演技法的外國友人絡繹不絕。“汪氏皮影”陸續(xù)和多個國際知名品牌合作，汪天穩(wěn)也教了多名外國徒弟。魏金全先后在亞洲博鰲論壇文化之夜、多媒體互動皮影秀《皮影笑傳》、2023絲路春晚等舞臺上進行皮影表演，教的外國徒弟至今仍有多人從事該行業(yè)。
近年來，國家不斷加大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力度，政府也給予政策和資金扶持。渭南市先后成立縣區(qū)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渭南市皮影協(xié)會，投資建設華州明清皮影博物館，制作出版相關影像資料、書籍文獻，出臺《華州區(qū)培養(yǎng)皮影戲曲藝術傳承人獎勵辦法》等政策。
然而，這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狀況依然不容樂觀。
究其根源，華縣皮影戲面臨失傳危機的本質是，這門手藝無論雕刻技藝還是表演技法都需要長時間的學習和鉆研，但卻沒有相應的豐厚回報，連學藝期間的生活保障都無從談起。
渭南市曾成立渭南文化旅游產業(yè)發(fā)展有限責任公司，集結包括國家級、省級傳承人在內的10位華縣皮影戲老藝人，并成立渭南皮影表演團堅持表演傳統(tǒng)華州皮影戲，設立皮影傳習所進行傳承人招募培養(yǎng)，試圖通過“旅游+文化+非遺演出”的形式開展搶救性保護和產業(yè)發(fā)展。最終，隨著該公司的解散，渭南皮影表演團也不復存在。這些平均年齡75歲的老藝人們也因為身體原因不再出現(xiàn)在幕布之后，他們肚中的百余本老戲也難有再見天日的機會了。
5月19日，中國—中亞峰會在西安舉辦，魏金全和幾位老藝人受邀前往西安易俗社表演華縣皮影戲。
當老藝人鏗鏘頓挫的唱誦聲響起，皮影戲經典劇目《賣雜貨》上演，坐在扁擔上抽旱煙的皮影人物賣貨郎口中緩緩吐出了一股煙霧。這精巧絕倫的一幕被無數屏幕前的觀眾看在了眼里，記在了心里。
峰會期間，200多件由汪天穩(wěn)和汪海燕帶領學生們精雕細刻的皮影作品，通過直播鏡頭展示給全國乃至海外的觀眾。這次展出在西安易俗社持續(xù)了一個多月，前來參觀學習的市民和游客，深切感受到了這門古老民間藝術的非凡魅力。
“影老了，爺爺的爺爺就愛唱；戲文老了，孫女的孫女還沒忘。鑼鼓響，一塊小布兒一掛好戲就開場……”相信隨著人們對華縣皮影戲越來越多的了解和認識，這門傳統(tǒng)藝術定會在社會各界的關注和幫助下，綻放出新的生命力，如童謠所唱的那般煥發(fā)出歷經歲月沉淀的明麗華光。
編輯：呼樂樂
